近日,根據(jù)梁曉聲同名小說改編的現(xiàn)實主義題材電視劇《人世間》開播以來,收獲觀眾如潮好評。隨著劇情的起伏,劇中周志剛這個投身西南“大三線”的建設工人及其深明大義的父親形象,特別深入人心,網(wǎng)友對該角色的扮演者丁勇岱也贊不絕口,稱他為“戲骨”。
三月初,在忙碌的拍戲間隙,丁勇岱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。他直言自己是運氣好,遇到了好角色、好團隊。
力求還原生活,什么多余的都不設計
北京青年報:最近《人世間》播放得很火,您有什么反饋?
丁勇岱:我確實收到不少反饋消息,有一個觀眾留言我印象很深。她說從春節(jié)到現(xiàn)在,每天一到點兒就陪著爸爸媽媽,一家人坐好,等著看《人世間》。我腦子里一下就出現(xiàn)那種畫面了,因為我就有這種經(jīng)歷——和家人們坐在屋里一塊兒看電視劇,看得高興處一塊兒樂,看到悲傷處一塊兒嘆息,這種團團圓圓的場景,多好、多溫暖呀!其實這種人間的溫暖,特別契合這個劇的溫情——劇里的人也都喜歡和自己的愛人、老伴、孩子們一起相互幫扶著向前走,這真的挺幸福的。
對我來說,演員演戲,就是演給觀眾看的。拍一個作品,能產(chǎn)生這么大的共鳴,能這么熱烈地接受這個角色,說明我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。對演員來說,這也是最大的幸福。
北京青年報:您接到《人世間》這個戲是怎樣的機緣?
丁勇岱:我當時剛拍完電視劇《跨過鴨綠江》,有一天李路導演給我打電話,說他準備上一個戲,是梁曉聲的小說《人世間》,得了茅盾文學獎。我一聽,梁曉聲?太熟悉了!《雪城》《今夜有暴風雪》這些小說過去我都看過,印象很深。
幾天后李路導演寄來了十集劇本,我一看編劇是王海鸰老師,知道她寫的《中國式離婚》《牽手》等劇都很厲害。劇本一打開我就沒放下,一晚上就看完了。可以說看劇本時,我有好幾次痛哭流涕。
北京青年報:您進組之后有哪些感觸比較深的地方?
丁勇岱:我演過工廠的戲,但這是我第一次演工人,我首先需要突破自己。而且周志剛這個角色是那個年代千千萬萬個中國工人形象的縮影,對我來說極具挑戰(zhàn)性,也極具誘惑力。
我特別感謝《人世間》劇組,因為年代戲的難度在于特別需要氛圍,這部戲里光字片的景是在長春一個體育館里搭出來的,搭得非常真實,一進到那里,我就覺得特別接地氣。我對劇中人的經(jīng)歷一點不陌生,戲里的故事從1969年開始,那時候我已經(jīng)小學快畢業(yè)了,所以會不由自主想起點點滴滴的往事,我很多同學家住的就跟光字片的房子一樣,屋里擺設都一模一樣。
北京青年報:劇中的父母愛情特別打動觀眾,您的這種情感體會來自哪兒?
丁勇岱:來自我自己的父輩,我的父母也是這樣的。演這個戲,我時常想起我父親。我們家是比較傳統(tǒng)的家庭,我父親是工程師,母親是老師,我跟著母親長大,跟父親聚少離多。小時候他一回來對我挺嚴厲,他一離開家去外地我還挺高興。我原來不太理解父親,這回演了周志剛,我能體會到父親當時一定也是挺苦惱的,他們那代人可能都這樣,為了國家的建設,常年拋家舍業(yè)。
拍這個戲時,我也經(jīng)常想起白師傅,他是個八級架工。有段時間我父親調到武漢工作,我跟著他去武漢,在那兒當了兩年臨時工,我當過瓦工,還當過電工。我現(xiàn)在還記得,在施工工地跟我一個宿舍住對床的老工人白師傅,那時他50多歲,我不到20歲。他在工地上是最有技術權威的工人,他的工資幾乎跟工程師不相上下。他身上有的地方很像周志剛,比如他心腸挺好的,就是好話不會好好說,處長了其實是個挺不錯的人。我記得有時候我早晨起來晚了,他永遠都是把大門、窗戶全部打開,自己出工去了,大冬天把我凍得夠嗆,他就是這么個脾氣,跟你沒商量。
在周志剛這個人物的表演上,我是力求更多地還原生活,更真實、更生動、更準確地把那段生活呈現(xiàn)給觀眾,什么多余的都不設計。
北京青年報:周志剛去世那場戲,彈幕里很多人哭了。
丁勇岱:周志剛去世那場戲,其實后面的對話是現(xiàn)場發(fā)揮的。本來爸爸躺在床上說完“你們都累了,都睡覺吧”這句話,這場戲就應該結束了。但是那天導演沒喊停,雷佳音接著就問了一句:“爸,咱們家你最喜歡誰?”他一問,我就接著說:“你們三個都是好孩子,爸爸都喜歡。”他又說:“不行,你必須得說最喜歡哪個?”我又說了一句開玩笑的話:“等你哥哥姐姐都不在,爸爸就說你是最好的。”宋佳還補充了一句:“爸爸就是老狐貍。”最后我還說:“爸爸是老狐貍,你們三個都是小狐貍,你媽媽就是養(yǎng)狐貍的。”
當時拍這個戲幾個月了,人物也有點兒附體,我們就隨口而出了,沒覺得怎么樣,但是旁邊監(jiān)制的人都動容了,大家都流淚了。再加上導演很有經(jīng)驗,他也了解雷佳音、宋佳、辛柏青這些優(yōu)秀的演員,所以也給演員留著空間,希望大家在戲上能延伸出更生動的東西。我也很感謝雷佳音在現(xiàn)場的這個提問,引出來這么一段戲,大家挺感動的,最后還保留了。
在處理這段戲的時候,我沒有讓周志剛過分地傷感,我演的時候也不想上氣不接下氣的,因為我覺得周志剛這個父親就應該是這樣的——他不想在臨走時把痛苦留給孩子,而是強忍病痛,把歡樂留給孩子。
北京青年報:劇中周志剛、周秉昆父子吵架那場戲特別戳人,也有現(xiàn)實中的投射嗎?
丁勇岱:我畢竟生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代,我十幾歲當臨時工也曾困惑過,空虛過,迷茫過,尤其我還經(jīng)歷了母親被關牛棚、父親下放干校,我確實能體會這種苦難的東西。
不過我跟我父親沒有這么吵過。周志剛跟周秉昆能這么吵,是因為他們父子一度誤解很深。其實周志剛是一個很疼愛孩子、很熱愛這個家的父親,后來他的轉變也很大。周志剛這個角色演下來,我最大感覺是很累心,非常累。
把自己當觀眾,在腦子里過電影
北京青年報:做演員是您最初的理想嗎?您是如何走上演藝之路的?
丁勇岱:我的表演啟蒙是在中學時期。當時學校管文藝宣傳隊的老師排舞蹈,缺個男孩就把我找去了。那次是我第一次跳新疆舞,打著手鼓,特別快樂。結果好多人說跳新疆舞那個孩子挺活潑的,演出之后我就參加了文藝隊。后來內蒙古歌劇團拍歌劇《海島女民兵》缺一個小孩,就把我借過去演出,那是我第一次走上專業(yè)化的舞臺。
演完我就繼續(xù)回學校上課,高中畢業(yè)時趕上上山下鄉(xiāng),我們家就我留城了。十六七歲開始走向社會,家里給我找了個篩沙子的工作。我記得篩一筐沙子掙一毛五,一天篩三筐。當時最高興的事,是星期六上完班能去洗個澡、把衣服洗一洗。那時候為了我長身體,我妹妹把我爸從南方帶來的臘腸、梅菜、大米蒸好,放飯盒里,叫我?guī)е?,家里邊都吃玉米面這樣的粗糧。
畢竟中學有過一段舞臺經(jīng)歷,我心里對表演還是有些憧憬。而且我媽媽喜歡看電影,從小我常跟著媽媽看電影、看演出,家里一直訂《大眾電影》雜志,這些對我影響也挺大的??措娪皶r我總是遐想,我要是能生活在電影里多好,我記得當時看《流浪者》特別感動,覺得拉茲就好像是自己一樣。
有一次碰到當年一塊兒演歌劇的一位劇團老師,得知我在當工人,他說:“現(xiàn)在內蒙古藝術學校在招生,這是‘文革’后的第一批戲劇班,你不去試試嗎?”我說我已經(jīng)當工人了。他說:“你還是應該去考一考,我覺得你應該當演員。”他這樣一鼓勵,我媽媽的老同事伊德爾老師就把我推薦給招生的高彬老師,高彬老師讓他的愛人給我輔導了一個星期,意思是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這塊料。后來,我考上了內蒙古藝術學校。
記得離開工廠的時候去跟白師傅告別,他說:“去演戲了?”我說:“對呀,去學這個了。”他說:“行啊,演戲也挺好,那就不用受罪了。”完了他又說:“男孩子干這個也沒啥意思。”
其實我考上藝校,我爸爸也不太接受,跟我隔閡了有一兩年,后來才轉變了。我媽媽比較開明,她就說:“他喜歡干什么就干什么吧。”
1983年我畢業(yè)分配去了內蒙古話劇團,在那兒演了很多舞臺劇。直到2000年離開內蒙古。
北京青年報:在話劇團是怎么接觸到影視劇的?
丁勇岱:當時空政的話劇導演王貴在內蒙古拍《天地人》,我參演了這個話劇,演出后反響很大,我也跟導演組都認識了,他們說:“你應該多拍拍電影電視,有時間到北京找我們,我們給你引薦一下。”我記得八十年代后期,有一次我去北京,青年藝術劇院的邊導說電視劇《泰山挑夫》正在選演員,我那時候每天練肌肉,他就說讓人家看看我。我去了之后當場就定了我演男二號。于是我就跟著這個戲到了山東,我記得到的那天都半夜了,把我們都叫來開會,說現(xiàn)在有個想法,定我演男一號,跟原來的男一號互換。我說這不合適,但導演組和原來的男一號王超都說:“你演更合適。”這樣一調整,我就演了我的第一個影視劇男一號。
演完我就回內蒙古了。過了不久我收到一個電報,上面寫著:“我是導演姚金蘭,剛看完你演的《泰山挑夫》的剪片,我們現(xiàn)在想找男一號,覺得你比較合適,晚上請到郵局給我打個長途電話。”就這樣我又上了第二個戲。
北京青年報:您的從影之路聽起來順風順水的。
丁勇岱:除了剛到劇團的時候不太順,因為那時候很多劇組去內蒙古選演員,每次看到我都說挺好,但最后總說“就是歲數(shù)小了點”。所以在劇團的時候我特別希望自己變得老一點?,F(xiàn)在倒好,想小小不了,人生真是挺有意思的。
我后來演電視劇都還比較順,像1993年我拍王文杰導演的《天路》是男一號,我第一次演老頭。后來鄭小龍導演發(fā)現(xiàn)了我,拍了《駝道》也是男一號。然后張新建導演又找我演《兵謠》等等,基本都是男一號。
北京青年報:一直以來支持您創(chuàng)作各種人物角色的動力是什么?
丁勇岱:自己喜歡,自己熱愛。實事求是說,我也問自己,除了演戲還干啥?別的咱也不會,做買賣又不喜歡。再一個我也趕上比較好的時候,2000年就碰到《末路》演了白寶山那樣一個殺人犯,而且這種拍攝方法比較紀實、能跟原型一起演的戲,不是很容易就能碰到的。這部戲下來以后,自己也來了很高的興致,覺得挺過癮的,起碼有點成就感了。
北京青年報:據(jù)說拍完那個戲,有一次警察看見您下意識地摸槍,是真事嗎?
丁勇岱:這個事真實經(jīng)歷是這樣的:當時我們五六個人一塊去康定拍電影《高原如夢》,進北京站上火車,從我們身邊過去一個警察,他見著我以后,手就摸了一下槍,把我和黃海波嚇了一跳。我愣了一下,還挺友好地跟他笑了笑,他就走了。后來上了火車半天不開車,我就躺在臥鋪上看報紙,接著就看警察一隊一隊地從過道走過去。不一會兒,來了一堆警察一下把我們這兒給圍住了,一個老警察把我的報紙拿起來,看了我半天說:“你是演白寶山的吧?”我說:“對,我演過。”他“哎呦”一聲說:“我明白了。”我這時再一看,旁邊那個小警察就是剛才遇見的那個警察。其他人都愣了,不明白怎么回事。那個老警察說:“簡直胡鬧,通知馬上開車!”接著就把我們幾個人全接到餐車上去。原來剛才那個小警察向老警察報告說:“剛才在站臺遇見了一個絕對犯過大案的人,看見他上車了。”這才出現(xiàn)了開車前那一幕。那個小警察一再向我們表示抱歉,他說他看過《末路》,在他腦子里白寶山就是個犯罪分子。
北京青年報:前不久電影電視劇《跨過鴨綠江》里您飾演的彭德懷廣受好評,又是怎么接到這個戲的?
丁勇岱:其實接到《跨過鴨綠江》那部戲挺意外的。我當時在四川拍戲,接到中央臺工作人員的電話讓我發(fā)兩張照片,說正在準備籌拍抗美援朝的戲。我覺得肯定沒戲就隨便拍了兩張發(fā)過去。過了挺長時間,那個戲都快殺青了,突然有一天接到電話:“確定了,你演彭德懷,現(xiàn)在全組就定了你一個演員。”我就這樣走馬上任了,跟彭老總赴朝作戰(zhàn)一樣,有點兒臨危受命的意思。
但我確實一點兒不像彭德懷,他太有特點了。比如他嘴唇厚,大家都很熟悉。后來我就去找口腔科醫(yī)生,給他看彭德懷的老照片,他研究半天,最后決定給我加上牙片,加了牙片,我的嘴就噘出來了。后來經(jīng)八一電影制片廠著名化妝造型師張邦寵老師一造型,更幫我解決了大問題。
北京青年報:您演的彭德懷被認為是“形不似而神最似”,塑造人物時有什么秘訣嗎?
丁勇岱:秘訣就是我經(jīng)常把自己當成觀眾,自己在腦子里過電影,看看這么演行不行,是不是觀眾想要的。我演的時候,就是把彭德懷當成一個普通人,我覺得他再是大元帥,也得吃飯、睡覺;他再剛強,也有最柔軟的地方。比如毛岸英犧牲那場戲,他的哭,很無助、很無奈。
到了這個年齡,觀眾的認可更重要
北京青年報:近兩年您演了不少出彩的角色,今后還有什么藝術期望,比如獲獎,比如接戲?
丁勇岱:實際上每一個角色演完,都有滿意,都有遺憾。影視表演不像舞臺劇,今天這場沒演好,明天上臺把這地方重新處理一下。所以就要全力以赴。
至于獲獎,年輕時候想過,現(xiàn)在沒想過。我覺得到了這個年齡,觀眾的認可更重要。
這兩年能演彭德懷、能演付長明、能演周志剛,我覺得自己運氣很好。得感謝每一個導演以及制作方對我的信任,他們就是我的伯樂。我希望以后盡量能接到高品質的戲。
北京青年報:您平時喜歡什么樣的生活方式?
丁勇岱:我平時沒事就喜歡在家待著。也愛看看電影,沒什么特定的方向,僅僅是欣賞。接到劇本再看電影,就帶有借鑒性地看,看看能否從中得到一些啟發(fā)。比如為了拍《人世間》我看了《美國往事》《鐵道員》《海峽》,我覺得周志剛身上似乎有那么點高倉健的東西。演彭德懷之前,我看了《巴頓將軍》《至暗時刻》等等,從不同視角學習那段歷史。
北京青年報:您覺得如何修煉演員的素養(yǎng),對年輕人會有哪些期許?
丁勇岱:做演員需要比較強的綜合素養(yǎng),書本、生活,都重要。一個是要多看書,多看同行的影片、話劇;另一個要盡可能地多去接觸生活中這樣那樣的人,更多地體驗生活。比如我過去當過工人,突然有一天演《人世間》,那個記憶就起到了作用。而且我覺得,演員什么都會點兒才好,藝多不壓身,我就挺羨慕現(xiàn)在的年輕演員能唱又能跳,都能有用武之地。
跟年輕人在一起拍戲,我覺得除了是共同的創(chuàng)作過程,也是學習他們新觀念的過程。每一次拍戲,不管對手戲是誰,多多少少我都會有所獲益。我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和將來的孩子,不管你自己怎么奮斗,一定要有團隊意識,要有朋友。因為有親人在身邊,有朋友在幫你,你就能克服很多困難,不管是分享快樂,還是分擔苦難,你都不是孤獨的。
文/記者 李喆 供圖/丁勇岱
編輯:郭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