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擬史”批評是中國文學批評中的一種特殊現(xiàn)象,是以“史”的視角觀照其他作家作品,表現(xiàn)為將作家作品比擬為史傳進行闡釋與批評。在中國古代文學“擬史”批評中,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由于其發(fā)生的頻繁性、廣泛性,已經(jīng)從一種文學現(xiàn)象上升為文學觀念,對中國文學產(chǎn)生了深刻影響。
“擬史”批評根源于儒家文化深刻的宗經(jīng)重史思想。司馬遷在《太史公自序》里即流露出“竊比《春秋》”的擬《春秋》動機,這使得《史記》在思想內(nèi)容上具有了更加宏厚深遠的寄托意義。其后因單篇流布,《史記》多有亡逸。西漢元成年間褚先生仿《史記》體例補寫亡篇,可視為最有代表性的擬《史記》創(chuàng)作。其后班氏父子補《史記》記事所未及,斷西漢一朝為限以成《漢書》,開創(chuàng)了斷代史的先例,成后世史書不易之體。然《漢書》仍以《史記》紀傳體為祖,未泯滅司馬遷發(fā)凡起例之功,故而后世多有將杰出的史書比擬為《史記》的現(xiàn)象。明代歸有光甚至提出了“二十史皆為《史記》”的說法。
唐代古文運動奠定了《史記》的文學經(jīng)典地位,此后,其他文體中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現(xiàn)象層出不窮。散文領(lǐng)域,《新唐書·柳宗元傳》談到韓愈評柳宗元的文章“雄深雅健,似司馬子長”,而柳宗元作的《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》中也說“遷與退之,固相上下”。到宋代,蘇軾評價歐陽修“記事似司馬遷”。蘇洵《上歐陽內(nèi)翰第二書》中提到張方平見蘇洵之文“以為似司馬子長”。唐宋八大家多有被比擬為司馬遷的現(xiàn)象,即便被時人稱“不好《史記》”的蘇軾,王安石也稱其所作《表忠觀碑》“似司馬遷”。元代楊維楨《吊謝皋父》中稱謝皋羽“詩似二李,文似太史公”。明代前后七子文學復(fù)古以《史記》為旗幟,相關(guān)文論更是將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發(fā)揮到極致。明代黃省曾《與李獻吉書》稱李夢陽“古文奇氣俊度、跌宕激昂,不異司馬子長”,張治道《翰林院修撰康公海行狀》稱康海“議論如孟軻,為文類馬遷”,康海在《渼陂先生集序》中稱贊王九思“敘事似司馬子長,而不屑于言語之末”。與復(fù)古派相對的唐宋派茅坤在《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》中自述“少喜為文,每謂當?shù)醇ど渌扑抉R子長,字而比之,句而億之”;歸有光在《五岳山人前集序》中稱自己“性獨好《史記》,勉而為文”。清人唐鑒在《法鏡野先生》中稱贊“天下言文者歸太史公,而明歸熙甫。學之,為能神似”。“歸震川似《史記》”是明清學者的共識。到清代,桐城派先驅(qū)戴名世對《史記》文法表現(xiàn)出濃厚的興趣,徐宗亮《南山集后序》稱“當時固有稱其文得太史公逸氣者”。姚瑩將姚鼐擬作司馬遷,在《識小錄》中曰:“惜抱軒詩文,皆得古人精意,文品峻潔似柳子厚,筆勢奇縱似太史公。”由此可見,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作為散文領(lǐng)域的一個重要觀念,代不乏人,對文學創(chuàng)作與審美都有著重要影響,甚至影響到國外作品。近代黃遵憲評價日本古賀精里《贈茶博士某序》曰:“敘述茶事甚詳,而抉剔弊竇,曲盡情狀,如太史公《貨殖傳》《平準書》。”
在詩歌領(lǐng)域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同樣影響廣泛。宋代蘇軾首先提出“杜甫似司馬遷”的議題。楊萬里在《江西宗派詩序》曰:“江西宗派詩者,詩江西也,人非皆江西也。人非皆江西而詩曰江西者何?系之也。系之者何?以味不以形也。東坡云:‘江瑤柱似荔子。’又云:‘杜詩似《太史公書》。’不惟當時聞?wù)邍`然,陽應(yīng)曰‘諾’而已,今猶嘸然也。非嘸然者之罪也,舍風味而論形似,故應(yīng)嘸然也,行焉而已矣。”強調(diào)了“以味不以形”的邏輯思維,對“杜甫似司馬遷”的解讀重在風味而非形似。劉克莊《跋鄭大年文卷》曰:“余嘗謂作文難,論文尤難,貌似者不若意似。……意似者,杜詩之似《史記》也。”此說著眼在杜詩與《史記》的“意似”而非“貌似”,與楊萬里“以味不以形”之說名異實同,皆是對蘇軾之論的深度解說,而其實質(zhì)則側(cè)重的是杜詩的詩史價值。這一觀點在注重辨體的明代受到批判,楊慎《升庵詩話》曰:“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,謂之‘詩史’。鄙哉宋人之見,不足以論詩也。”謝肇淛《小草齋詩話》中也認為:“少陵以史為詩,已非風雅本色。”基于此,清代學者對此題進行修正。沈德潛《說詩晬語》曰:“五言長篇,固須節(jié)次分明,一氣連屬。然有意本連屬,而轉(zhuǎn)似不相連屬者:敘事未了,忽然頓斷,插入旁議,忽然聯(lián)續(xù),轉(zhuǎn)接無象,莫測端倪。此運《左》《史》法于韻語中,不以常格拘也。千古以來,且讓少陵獨步。”將“杜甫似司馬遷”的討論局限在五言長篇。王士禛又著眼于七言歌行,其《漁陽詩話》曰:“七言歌行,杜子美似《史記》。”方東樹《昭昧詹言》中也總結(jié)七古曰:“詩莫難于七古。七古以才氣為主,縱橫變化,雄奇渾顥,亦由天授,不可強能。杜公、太白,天地元氣,直與《史記》相埒,二千年來,只此二人。”并由此深入杜詩敘事的研究:“欲知插敘、逆敘、倒敘、補敘,必真解史遷脈法乃悟,以此為律令。”至清末劉熙載《藝概》總括而言:“杜陵五七古敘事,節(jié)次波瀾,離合斷續(xù),從《史記》得來,而蒼莽雄直之氣,亦逼近之。畢仲游但謂杜甫似司馬遷,而不系一辭,正欲使人自得耳。”最終完成了對宋人“杜甫似司馬遷”論題的修正,使得其被限定在五七言古體詩領(lǐng)域,成為中國詩學史上的重要命題。
詩文是中國古代文學的主流文體。詩文之外,其他文體作品中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也層出不窮。小說領(lǐng)域,明代金圣嘆提出“《水滸傳》方法都從《史記》出來”的重要觀點,將《水滸傳》擬作《史記》進行敘事、寫人等文法方面的評點,其后清代毛宗崗在《讀三國志法》中說:“《三國》敘事之佳,直與《史記》仿佛。”張竹坡評點《金瓶梅》也將《金瓶梅》與《史記》比擬,認為“惟《金瓶梅》純是太史公筆法”。戚蓼生《石頭記序》將《紅樓夢》與《史記》比擬,稱《紅樓夢》“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、腐遷”。馮鎮(zhèn)巒《讀聊齋雜說》曰“此書即史家列傳體也,以班、馬之筆,降格而通其例于小說”,并認為“《聊齋》以傳記體敘小說之事,仿《史》《漢》遺法,一書兼二體”。擬《史記》評點現(xiàn)象在明清小說評點中不勝枚舉,成為小說評點的重要觀念。
此外,辭賦領(lǐng)域,宋代羅大經(jīng)《鶴林玉露》曰:“太史公《伯夷傳》,蘇東坡《赤壁賦》,文章絕唱也。其機軸略同……東坡步驟太史公者也。”將《赤壁賦》與《伯夷列傳》類比。清代王芑孫將庾信《哀江南賦》比擬為《太史公自序》,曰:“以庾子山《哀江南》而論,其悲壯雄俊,沉郁頓挫,為六朝以來所僅見,后人謂其神似《太史公自序》。”戲曲領(lǐng)域,明代韓邦奇最早將關(guān)漢卿與司馬遷并舉,胡應(yīng)麟《少室山房曲考》談到“今王實甫《西廂記》為傳奇冠,北人以并司馬子長”;金圣嘆同樣將《西廂記》列入“六才子書”,用與《史記》“一副手眼”進行評點;晚明孟稱舜稱贊元人武漢臣《天賜老生兒》曰:“如此劇與《趙氏孤兒》等白,直欲與太史公《史記》列傳同工矣。”可見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在戲曲領(lǐng)域同樣影響深刻。
“擬《史記》”作為中國古代重要的文學觀念,具有深刻的思想文化價值。正如清代尤侗在《艮齋續(xù)說》中評價詩歌領(lǐng)域的“擬《史記》”時所言“杜詩似《史記》,不但為太史公增價,并為工部雪冤矣”。“杜詩似《史記》”的論題,對《史記》與杜詩的經(jīng)典建構(gòu)皆有價值。不同文體領(lǐng)域共有的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反映了《史記》傳播的廣度與文學影響的深度。不同文體在文學功用、接受群體、審美特征等方面皆有區(qū)別,而不同領(lǐng)域的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都將《史記》視為重要的文學經(jīng)典而樹立,反映出《史記》在不同維度的經(jīng)典化過程。同樣,依賴“擬《史記》”批評,不同文體尋找到彼此間的共通之處,從而為文體之間相互滲透與學習提供了可能,進而推動了中國古代文體的進一步發(fā)展。(作者:劉彥青,系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)
編輯:郭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