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得您好像提到自己最早的閱讀是“聽書”,那么閱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?
陳眾議:我上學比較早,當時未滿五歲,在這之前一直在街頭和茶館酒店門前聽人說書。此外,江南夏天悶熱,于是家家戶戶都攤一張涼席、搬幾把竹椅在街頭消夏,街邊總有清渠。太熱了,孩子們就會跳到水里涼快一會兒,順便摸魚捉蟹玩兒。但凡有人講故事,就會豎著耳朵傾聽,也就顧不得玩水了。聽得最多的是《三國演義》和《水滸傳》,其次是《北宋楊家將》和《說岳全傳》,再次是《聊齋志異》和《徐文長傳奇》。后者屬于少兒不宜,一般情況下大人會有所避諱,盡管我等偶爾側(cè)耳聽說一二也是有的。
我開始閱讀大概是在七歲那年,因為可以磕磕絆絆連猜帶蒙地看書了,就開始大撒把,只要是文學作品,便逮著什么看什么。過去以為“三歲看大”“七歲見老”是一種迷信,如今卻被科學證明是有道理的。就閱讀習慣而言,我稱之為童年的味蕾。由于讀得最多的是演義類作品,從隋唐演義到明演義,其中當然還有《楊家將》和《岳飛傳》《七俠五義》和《小五義》,等等。外國文學最先入目的也是《基督山伯爵》《福爾摩斯探案大全集》之類。同時蘇聯(lián)和國內(nèi)的紅色經(jīng)典也一股腦兒地入目入心了。因此,義字早于儒釋道進入了我們那代孩子的心志。這個義既是古來我國文化四要素之一的俠義,也包含了現(xiàn)代紅色經(jīng)典的正義凜然。
在《說不盡的經(jīng)典》(作家出版社)中,您對中外著名作家的作品均有精辟的剖析,而且很多作家不止一篇。您經(jīng)常重讀?
陳眾議:能讓我重讀,甚至不斷重讀的書往往有幾個特征:一是讓我不忍立刻讀完的。它們就像孫猴子吃人參果,是需要慢慢品嘗,而且樂于慢慢品嘗的,以至于生怕它們被吃相難看的豬八戒囫圇吞了。二是可以入夢的。它們會一直縈繞在我的無意識中,無論人物還是情景,非空非色,卻能隨時撩撥方寸神機。三是經(jīng)得起理智判斷的,譬如我會將不同的文藝作品或其他書籍分門別類。言情的肯定以《紅樓夢》為最。言志的肯定以唐詩宋詞為先。載道的如諸子、古來演義和紅色經(jīng)典就難分伯仲了。當然,言情和言志在很多人眼里是同一回事,但在我看來還是有區(qū)別的。我反倒覺得古來爭論不休的載道和言志是可以雜糅的。誰說“二十四史”、《三國演義》《水滸傳》《西游記》《儒林外史》等許多名著不是既載道又言志的呢? 也許只有《紅樓夢》是反道統(tǒng)的。
上面提到的基本都是我經(jīng)常重讀的作品,除了《高玉寶》《西游記》和《水滸傳》,因為它們?nèi)胙奂椿?,無須重讀。
您的長篇新作《如是我聞》中“我”博覽群書,對古今中外不同領(lǐng)域的書皆有涉獵,聊聊您本人的讀書情況吧。留學期間,您讀得最多的書是什么?您最喜歡哪一類文學類型?有什么不為人知的趣味?
陳眾議:留學期間讀得最多的自然是外國文學,尤其是西方文學,在西方文學中又以西班牙語文學為甚,同時兼修西方歷史和哲學,后來又擴展到心理學和社會學。要說最喜歡的文學類型倒是有過幾次變化,開始是近代文學,尤其是19世紀西方文學,包括俄羅斯文學;而后是拉美當代文學;再而后是西班牙古典文學。對于題材和風格就沒有那么挑剔了,但大抵比較喜歡空靈一些的,比如古今玄幻或魔幻小說。
至于不為人知的趣味,大概是委婉地問我對西方女孩的認知吧?雖然骨子里東海西海,心理攸同,或謂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但區(qū)別還是有的。比如五服之外我們大概率不會喜歡西方女孩,但隨著中外交流的日益頻繁,尤其是中蘇友好關(guān)系的建立和好萊塢夢工廠的影響日漸擴大,別說現(xiàn)在,就是我們的上兩代也已經(jīng)與西方審美漸漸趨同了,如今更甚。但夏日炎炎,且不說體味不同,即使稍有不慎觸碰到了胳膊,你也會發(fā)現(xiàn)她們固然金發(fā)碧眼,但具有幾近膚色、不易覺察卻頗為扎人的汗毛。悄悄告訴你,我還是更喜歡細膩溫婉的中國女孩。
小說中為了多少給朝露一點提醒,“我準備將枕邊的《儒林外史》送給她”,能否談?wù)勀恼磉厱心男?有什么閱讀習慣嗎?
陳眾議:枕邊書會經(jīng)常更新。學者最自由,但也最辛苦,幾乎沒有一個不是五加二、白加黑的,也沒有一篇文章、一部著作不是一次重新開始,否則會被當作自我“抄襲”哦。但總有一些是“???rdquo;。我的“???rdquo;中有《老子》和《莊子》,也有唐詩宋詞和《紅樓夢》、元曲和《本草綱目》。后者這些年有點被束之高閣,原因是網(wǎng)絡(luò)太方便了,圖文并茂,而且還可能有視頻作參照。
我讀書向來挑剔,因此買得多,讀得進去的少。主要習慣大概有兩個,一是工作需要,剛性,沒什么可說的,必須讀。二是真正入目入心的,就像看到心儀的人、碰到會心的事,只消翻兩頁就知道這書是為我寫的。隨著閱歷的增加、年輪的增長,這樣的書越來越少,有點可遇而不可求了??赡苁窃絹碓秸湎r間,覺得時間最可寶貴、不容浪費,或者是老了?覺得“學焉未能,老之已至”? 可心里還有一大堆事想做。豈不既犯難又犯愁?
作為全國政協(xié)委員,您一向關(guān)注教育,不知您是否關(guān)注孩子們的閱讀?可否在閱讀方面提些建議?
陳眾議:目下孩子們的閱讀情況令人擔憂。究其原因,一是手機剝奪了孩子們閱讀的興趣,從小沉溺于游戲的不在少數(shù);二是課業(yè)的壓力過大,我曾多年就中小學義務(wù)教育階段的校外培訓提出批評,認為這是資本挺進基礎(chǔ)教育、中小學校“舉手投降”的結(jié)果。“雙減”政策出臺以后情況有所好轉(zhuǎn),但正所謂“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”,從根本上解決教育內(nèi)卷的問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孩子們?nèi)绻荒軓男○B(yǎng)成閱讀習慣,很難想象他們走上社會后還有時間和興趣沾染書香。
因此,我認為當務(wù)之急是從小學開始規(guī)定閱讀綱目,而且必須同語文、思政和素質(zhì)教育結(jié)合起來,同課業(yè)考核結(jié)合起來,甚至同中考和高考這兩大杠桿結(jié)合起來。非如此,很難改變目前的狀況。
說到閱讀,我不免想起兩位前輩來。首先是錢鍾書先生,圍繞其一生的最大公案之一,便是他1949年緣何謝絕民國要員之約,堅定地留在大陸。關(guān)于這樁公案,當然也是私案,坊間曾有過許多揣測。最終楊絳先生在晚年用最簡單也最溫婉的方式了卻這樁公私案:她說,“為了中文”。原來事情居然這么簡單! 其次,我的故友柏楊先生畢生致力于探究國民性,尤其是它的美與丑。他不像辜鴻銘先生那么樂觀,用一個“gentle”簡單概括國人的心性;但也不像錢玄同先生那么悲觀,后者幾乎偏激到了否定一切、橫掃一切傳統(tǒng)的地步。柏楊在鞭笞丑陋的中國人和褒獎美麗的中國人的同時,編修了《中國人史綱》,并雄辯地論證了國人何以對外平和、對內(nèi)嚴苛的根本原因:幾千年一畝三分地,鄉(xiāng)土為本的小農(nóng)經(jīng)濟。他甚至認為這也是中華文化的穩(wěn)定性之所在。而我曾斗膽替他的這個穩(wěn)定性附加了另一個關(guān)鍵因素:中文。如果沒有中文,我們的文化也許早就遼化、金化、蒙化、滿化,甚至完全西化(或拉丁化)了。而守護中文、強健中文的最好方法無疑是文學,其中閱讀與書寫尤為重要。還是那句話,如果連文學名著都讀不進去,那還能指望什么? 好,不說文學家,看看錢學森、蘇步青、楊振寧、李政道、丁肇中等一干科學家吧,居然也都個個飽讀詩書、文采飛揚!
您在1977年考入復旦大學,師從于哪些名家,他們對您有怎樣的影響?
陳眾議:我1977年上了復旦大學,但半年后就被選拔為“文革”后第一批留學生了。因此,我的本科、碩士、博士都是在國外完成的。要說誰的影響最大,那肯定是時任校長的蘇步青。他既是著名的數(shù)學家,又是詩人。而且選派留學生的動議還是他率先提出來的。
由于外語水平太差,我的洋插隊比土插隊還苦,尤其是開始一兩年,那真?zhèn)€兒是兩眼一抹黑,兩耳成擺設(shè)。但咱曾經(jīng)的口頭禪是:“活都不怕,還怕那個苦嗎?”(另一個版本是:“活都不怕,還怕那個死嗎?”)因為成分不好,當兵報國的愿望未能實現(xiàn),爾后只能硬著頭皮讀洋文,但心里一直有一個夢想:成為作家,甚至是學者型作家,這可以無限伸展理想的翅膀;也可以盡情潛入別人的生活,無論古人今人、文臣武將。
為此,閱讀就是蜘蛛織網(wǎng)的感覺:從一點開始,不斷延伸,往返穿梭,這也是一般西方高等教育的取法:凡事都講個學術(shù)史視野。這樣由點及面,縱橫捭闔,庶乎既見樹木也見森林便成了一種閱讀習慣。
關(guān)于加西亞·馬爾克斯,您寫了很多作品,比如《〈百年孤獨〉何以暢銷》《二十年后談孤獨》,今年5月是《百年孤獨》出版55周年,您有什么要表達的嗎?
陳眾議:《百年孤獨》在上世紀80年代被中國作家奉為“圣經(jīng)”,但在2013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抽樣調(diào)查中,卻成了“死活讀不下去”的作品,而且位列外國文學作品榜首,就像《紅樓夢》位居“死活讀不下去”的中國文學作品之首一樣。馬爾克斯尚在世,他若聽到這個消息,又當做何感想? 我覺得他會高興。畢竟他的作品可以同我國的第一名著對位并列了,哈哈! 話又說回來,以范譯本《百年孤獨》的銷量看,讀它的人依然不少。它和《紅樓夢》一樣,是可以從任何一頁開始閱讀的。我對兒童和青少年朋友的忠告是多讀文學作品,倘使你連文學經(jīng)典都不肯多讀,那么也就錯過了許多“美夢”和“艷遇”“深潛”和“飛翔”的機會嘍。
如果您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,您想見到誰?
陳眾議:這我得想想。也許是巴爾加斯·略薩吧! 他一生風流倜儻,可以說是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唯一的遺憾可能是競選總統(tǒng)未果。我曾于2011年6月邀請過他,他來了。當時他還是新科諾獎得主,可謂意氣風發(fā)。我當時最想知道的是他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緣何與加西亞·馬爾克斯拳腳相向,以至于分道揚鑣,連文風都為之一變,寫起了艷情小說。可出于禮貌,最終我還是沒好意思張口。我想現(xiàn)在舊事重提應該沒什么忌諱了吧?2011年以后,老馬和老略兩人似乎漸漸言歸于好了,何況人家馬爾克斯已經(jīng)去了天堂。與其謠言滿天飛,倒不如說開了來個痛快。謠言之一是馬爾克斯看上了略薩(這是國人對他的簡稱,我也一并隨俗)的前妻加舅姨胡莉婭,又說馬爾克斯鐘情于略薩的第二任妻子加表妹帕特里西婭,總之都是桃色的。問題是他老人家八十多歲了,如今又因為菲律賓名媛鬧得滿城風雨。呵呵,真想問問他如何打理文學與生活。
如果您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,您會選哪三本?
陳眾議:我可能會帶三本最實用的:為了自救的《本草綱目》、為了生存的《魯濱遜漂流記》和為了跟自己說話的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,當然我會把漢語兩個字改成中文。
假設(shè)您正在策劃一場宴會,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,您會邀請誰?
陳眾議:我會邀請馬爾克斯,在他有生之年,我與他有過幾面之緣;同時我把略薩也請上。我還會邀請亞歷山大大帝,他像個任性的孩子,篤愛聽故事。但我最想邀請的是薩福,她是古希臘詩人,據(jù)說才貌雙全。
如果您可以成為任意文學作品中的主角,您想變成誰?
陳眾議:我想變成笛福筆下的魯濱遜或者圖尼埃筆下的禮拜五,反正要去無人島了。(主持:宋莊)
編輯:郭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