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意思的是,高加林的情感難題中,今天的觀眾都心疼劉巧珍,卻在捫心自問時對高加林報以理解之同情。”和電視劇《人生之路》的編劇洪靖惠見面,她突然發(fā)問,“你有見過‘人人都是高加林’的網(wǎng)絡(luò)評價嗎?”
部分取材自小說《人生》,“上海出品”電視劇《人生之路》播出已過半。如果說,劇情的前半段再現(xiàn)了原著中的“高加林難題”,述說40年前一代農(nóng)家子弟改變命運所經(jīng)歷的痛苦抉擇;那么隨著幾經(jīng)人生起落的高加林靠一支筆把自己帶到上海,劇中的“上海副本”已開啟。黃浦江畔,高加林、劉巧珍們即將在改革開放的春風里順應(yīng)時代、學習新知識、奮斗人生路,終于改寫命運。
在接受本報專訪時,洪靖惠說得坦誠:“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創(chuàng)作者,我當然希望把家鄉(xiāng)融入作品。但前提是,得遵循原著精神,遵從戲劇邏輯、現(xiàn)實邏輯。”正因此,她繼承原著里對人性欲望和障礙的凝視,又補足更為宏闊的時代畫卷——改革開放浪潮下,開風氣之先的大城市生機勃勃,人們對知識的推崇以及文學的蓬勃生長都讓一代知識青年心潮澎湃。補上這些細節(jié),觀眾更能理解,對彼時困守于偏遠山村的高加林而言,他對“做個城里人”的向往,何嘗不是一個讀書人渴望在時代中與國家發(fā)展同頻、施展抱負的濟世夢。“所以,今天的觀眾并不簡單粗暴地給高加林貼‘陳世美’的標簽,而是浸入時代,思考高加林的不甘、不屈。”洪靖惠說,看到網(wǎng)上關(guān)于高加林們的抉擇討論正在重啟,她更確信改編和續(xù)寫《人生》是有必要的。
“正如1982年路遙先生的小說在《收獲》雜志發(fā)表后,一場大討論始于《文匯報》,并最終影響全國。一代代青年對人生的追問其實從未停止,高加林就是改革開放40多年來當代文學始終‘活’著的人。”
以原著精神接續(xù)文脈,寫“高加林難題”在當代的回響
2017年,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副教授洪靖惠因為話劇《大清相國》的劇本進入劇方視野。路遙之女路茗茗授權(quán)同意后,她著手改編劇本。起初,編劇更關(guān)心人物命運,“從一開始我就想好了,一不希望高加林的人生始終受挫,希望他能擁有更廣闊天地;二來希望劉巧珍、黃亞萍這些可愛的女性能擁有各自的幸福、收獲”。但寫著寫著,一個問題反復(fù)涌上心頭——這樣寫符合路遙先生的“未竟之言”嗎?
于是,早在中學時代就讀過原著的洪靖惠再次細細品讀小說《人生》,人物命運背后人性的底色、社會背景的鋪陳漸漸浮現(xiàn)出來。“路遙的原著精神在我看來就是‘真實’二字,對人性、對欲望和障礙誠實,對社會和時代誠實。”改編的策略既定:就是要以遵從原著精神的創(chuàng)造性改編接續(xù)文脈,按照人物的行為邏輯,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社會發(fā)展邏輯妥帖安置各人的命運落腳。
“路遙先生筆下,人生不是孤立的描寫,也并非抽象演繹,而是以人生為前景,介入對社會的觀察。”洪靖惠在編劇闡述里寫下如是文字:“高加林的難得之處,在于當沒有人敢質(zhì)疑社會現(xiàn)象、城鄉(xiāng)差距等發(fā)展中的不足與階段性不公平時,他能深刻感知并竭力靠自身努力去改變、去爭取。”
作家在小說里對城鄉(xiāng)二元結(jié)構(gòu)給個體命運造成的無解困境投去了悲天憫人又保持憤怒的注視,編劇在《人生之路》里將高加林們在城鄉(xiāng)進程中個體意識的覺醒一一外化為富有詩性的影視語言。劇中有一幕,上海來陜北采風的陳方明星夜趕路,從高家村跑到縣城,只為打電話祝女友生日快樂。第一次見識到生日祝福和直白的愛意表達,高加林和劉巧珍都大為震撼。受此啟發(fā),高加林給全校師生舉辦了充滿儀式感的集體生日會,給山里的孩子上了一堂關(guān)于生命、尊嚴的人生課。那是現(xiàn)代文明給農(nóng)村的高加林帶去的深刻沖擊,讓他迫切想要走到更廣闊的天地。
更大膽的改編從開篇就亮出:編劇創(chuàng)造出新人物高雙星,讓他“冒名頂替上大學”,在上海浦江學院過著高加林夢寐以求卻遙不可及的理想人生。一個原著中不存在的角色帶著近些年曝出的社會事件“空降”到40年前的經(jīng)典作品,洪靖惠承認,有風險,劇組內(nèi)部也爭執(zhí)過,“但感謝路茗茗女士,給了影視改編最大的自由度”。如今,彈幕和許多網(wǎng)友評論都證明,“陜北農(nóng)村的高加林”和“上海求學的高加林”命運互換,理想與現(xiàn)實的落差不僅制造了人生互文的故事魅力,也展現(xiàn)了更為豐富的不同時代境遇中人的面貌。比如高雙星,他是偷走高加林人生的“罪人”,但在偷來的生活里,他一邊背負著法律和道德枷鎖,一邊在懺悔中不虛度地走過人生路,他替農(nóng)民工發(fā)聲就是努力向好的注腳之一。“我希望通過城市和鄉(xiāng)村不同青年的境遇和選擇讓時代更加顯影。”以此叩響“高加林難題”在當代的回響——什么樣的奮斗才是有意義的?我們的人生之路又該怎么走?
故事在上海續(xù)航,是時代浪潮和城市精神的雙重輝映
圍繞《人生之路》的改編,“上海”是道必答題。此前,導(dǎo)演、總制片人都給出過各自答案。編劇的回答依然從原著開始。“小說里的高加林有句名獨白‘連聯(lián)合國我都想去!’這樣清高又傲氣的高加林,既然他都想去聯(lián)合國,那么他肯定想去中國的大城市施展抱負。上海,在故事的時間背景,正是中國改革開放八面來風的城市。”
編劇的第二重答案,從路遙的個人經(jīng)歷中汲取依憑。“我相信,路遙先生是支持高加林的選擇的。”路遙出生于陜北一個山溝,后被過繼到伯父家。他曾在《驚心動魄的一幕》《在困難的日子里》等小說里把人的饑餓感書寫到了極致,那都是匯入了個體生命經(jīng)驗的。“到了《人生》,他面對的是精神上的饑餓和掙扎,‘走出去’成為心底的強烈渴望。”1982年,小說《人生》在《收獲》雜志首發(fā),又在《文匯報》率先掀起討論熱潮。“從一開始,路遙和他的《人生》就和上海這座當代文學重鎮(zhèn)緊緊相連。”洪靖惠說,在劇本初創(chuàng)期,主創(chuàng)團隊追蹤到了路遙與上海的不解之緣。1984年,央廣推出廣播劇《人生》,解說人是上海老一輩電影藝術(shù)家孫道臨;同年,上海人藝把《人生》搬上話劇舞臺,幾乎場場爆滿,路遙本人還受邀前來觀劇……不夸張地說,上海于路遙如良師益友。“也許《收獲》首發(fā)《人生》并不是偶然,這本文學期刊和它所在的城市一樣,秉承著一種包容的人文品格。許多中國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,都曾在《收獲》留下自己仍是新銳時的作品。”編劇說,所以故事內(nèi)外,海納百川的上海都是全國文學青年心向往之的地方,這一點上,路遙和他筆下的高加林心意相通。
《人生之路》開啟“上海副本”后,年輕人通過不同路徑陸續(xù)匯聚到上海。高加林靠一支筆在報社求職成功,從校對到社會新聞記者,最終,還是融入路遙的人生軌跡——成為作家。擁有金子般心靈的劉巧珍被命運推動著來到上海,從上海阿姨的保姆做起,一點點融入城市,更融匯了上海女性身上的獨立、黃河兒女基因里的堅韌,開啟自己的創(chuàng)業(yè)人生。而黃亞萍,這個曾讓高加林陷入情感迷宮的女性,愛情之外,更追逐事業(yè)夢。“我特別注意到,原著中高加林向巧珍提分手后,姑娘沒有哭天搶地,而是冷靜接受了這一切并滿是善意地替她的加林哥著想。”洪靖惠說,《人生》雖然看似“高加林的男主戲”,但路遙在塑造女性角色時依然賦予了她們各自的獨立自強、自我意識,“這是40年前極為珍貴的,我想在改編時讓這些女性角色融入城市和時代發(fā)展后,更熠熠生輝”。
在編劇的獨白里,她想寫的上海,是奮斗者的未來都可以實現(xiàn)的地方,一如路遙曾經(jīng)遇見的上海,有著時代浪潮和城市精神的雙重輝映。(文/記者 王彥)
編輯:郭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