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清霞(成都)
不是每位作家都喜歡寫大眾作品,真正追求極致的高人,會有意識選擇讀者,拒絕那些附庸風雅的懶惰者,留下優(yōu)秀的讀書人?!蹲窇浰扑耆A》就是這么一套書,它的受眾非常小,以致于最開始沒有出版商接招,因為大家都認為,這樣的書沒人看。
據(jù)說,很多人買一整套《追憶似水年華》回家,拿出來一讀,很快便擱下,再將這套書放在書柜頂層,當做裝飾品。
這些人,無一不是死在第一卷中的第一部上面。第一部《貢布雷》,近20萬字,沒有連貫的情節(jié),沒有一個中心人物,東一句西一句,想到哪寫到哪。這就是令人發(fā)狂的意識流寫法,凡意識所及之處,事無巨細,全部收羅其中。
這套書顛覆了大眾心目中對文學作品固定不變的形式,閱讀文學作品大都抱有輕松心態(tài),用以消遣。本來為了放松,卻讀起來痛苦,還不如不讀,于是就放棄了。
其實,這正是作者擇優(yōu)的手段,他在開篇就布了這么一個小小的局,將大部分追求情節(jié)的人拒之門外。倒不是標榜我就是那小部分優(yōu)秀讀者,只是想把如何死磕這套書的經驗分享出來,化痛苦為享受,讓更多人體會文字之美。
第一遍,與大多數(shù)人一樣,看得打瞌睡。稍不注意,就分神,眼睛一遍二遍三遍掃視同一排文字,心思飛到其他地方,菜市場、大街上、廚房里,神游一圈。就像一個病人,被打了局部麻醉藥,在完全清楚的狀態(tài)下,得知醫(yī)生在給自己手術,卻沒有任何痛感。那些文字真真切切經過我的眼簾,卻沒有一個字進入腦子和內心。思想游離了好久,才想起自己在讀書呢,趕緊收回來,注意書上,勉強往下讀。
偉大的作者,似乎故意給我過不去,他敘述一件事時,常常被其他事情牽著跑,意識嘛,本來如此,不受控制。他絕不會連續(xù)地、順利地表達一個觀點,往往在這個觀點中穿插諸多其他無關緊要的話,當你看到后來總結的一句話時,往往感到莫名其妙,不知道這句話所言何物,因為總結與敘述早已相隔遙遠。
還有一個令人發(fā)狂的事,作者看起來事無巨細,啰啰嗦嗦,他卻常常不完整表達一個事情,是生活中我們很討厭那種說半句話的人。一本書,沒有連貫情節(jié)已經夠難堅持讀下去了,加上他老跑調,讀者抓不住主題,又來一個說半句話,要想讀懂他,非得認真用心精讀不可,一遍不行,二遍三遍。
讀了一遍《貢布雷》,我決定不再往下走,而是返回第一頁,重新開始。第二遍,感覺好很多,許多以前沒懂的地方,這次似乎懂了。之所以說“似乎懂了”,是因為我肯定沒懂,每一次會比前一次懂一點點而已,套用一句話:沒有最懂,只有更懂。
第二次翻開書,發(fā)現(xiàn)隔三差五就有個折頁痕跡,這本書沒有書簽線,每當讀不下去,我就會在那一頁折一下,關上書,放空大腦,過一陣再挑戰(zhàn)。真有些佩服自己的毅力,滿篇的折痕是我不畏艱難屢敗屢戰(zhàn)的見證。之前折痕處,再看,其實沒那么難懂,如一個三年級學生回頭再做二年級的數(shù)學題。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穿插也是作者在做各種鋪墊,只有往后讀,才能發(fā)現(xiàn)其用意。
我的這套書的譯者徐和謹先生是文學大家兼法語翻譯家,這樣的大師,遠比那些稍微懂點外語就做翻譯的人實在得多。大師翻譯的文字,已經幫國內讀者梳理過了。在第一遍遇到的難題,讀第二遍會迎刃而解。比如前一次遇到的不連貫敘事,說半句話這些難點,第二遍可化解大半。為了方便以后再讀,也為了不分神,我用鉛筆做讀書筆記,讀這本書,差不多用了高考學子的學習態(tài)度。
再讀《貢布雷》,除了體驗化解難題之愉悅,還體驗了作者高超的描寫技巧。他不僅是心理描寫大師,還是景物描寫大師。關于心理描寫,在《貢布雷》里面,一個小朋友睡覺前戀母,就可以寫幾萬字。景物描寫更甚,似乎已經達到一種境界,任何事物,但凡經他感知過,均能用文字準確體現(xiàn)。而我們普通人,經常受到這樣的困惑,事情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,大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之苦惱。
好書不厭百回讀,這是那些追求情節(jié)的小說無法觸及的巔峰。情節(jié)小說,讀完后,很少有人打算讀第二遍,宛若一個花瓶式美女,看的時候的確有美感,看后卻沒有再看的念頭。好書不一樣,每一次回看,都會讓人產生新的驚喜,一次次享受那種讓人感動的共鳴。不要誤會,說這句話,不是在用寫作中的夸張手法。讀到好書真的可以感動。欣喜若狂、喜極而泣的事情時有發(fā)生。比如看到作者用新奇的手法在描寫一個事物,而在之前自己也打算過,卻苦于沒有合適的文字表達,這時,就會興奮得發(fā)狂。好比一個追星族,走在路上,碰見了朝思暮想的明星。
如果把全套《追憶似水年華》比作一個宮殿,《貢布雷》則是進入宮殿的門檻,只要下點苦功夫,跨過這道門檻,富麗堂皇的圣殿才會盡顯。我就是這么一個讀者,第一次爬門檻,差點沒翻過去,后來勉強過去,覺得不過癮,折回來重新爬。這次比第一次輕松多了,爬過門檻,打算參觀完宮殿,再出來從頭來過。這是一個令人流連忘返的文學圣殿,意識流寫法開山鼻祖,不能跑馬觀花過一次交卷。
盡管第二遍顯得懂了,誰知道呢,究竟有沒有懂。也許第三遍,又有新的發(fā)現(xiàn),肯定,肯定有新的發(fā)現(xiàn)。
貢布雷,等著,我會回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