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張懷理(綿陽)
一直想去拜訪西山的蔣琬墓,只因家事煩瑣,躊躇多日也未能成行。今日有一些閑暇,便匆匆走來,周游一番,席地而坐。
陽光斜射過來,暖暖的,正是和風(fēng)宜人的時節(jié)。蔣琬墓,修建在古綿州的西山巔上,呈八面立體形狀,身座檐頂齊俱,很有一些壯觀。
此時游人稀少,拜者甚寥,正是造訪時光。想這蔣琬老先生,也許有些寂寥罷。先生是蜀漢大司馬,壽終之后,被蜀漢朝廷追謚為“恭侯”。葬在綿陽西山,就寢1700多年。寢墓幾經(jīng)損壞,“殘碑荒冢,字幾莫辨”。后綿州牧李象昺等人悉心重建,至今完好。遙想當(dāng)年,蔣琬在赤壁之戰(zhàn)以后,追隨劉備入川,勞力勞心,輔佐社稷,功勛卓著,心里充滿景仰。
于是心想,這樣的散漫陽光下,如果能夠和這位曾經(jīng)智慧的長者,聊一會兒,該有多好。冥冥之中,寢墓的門“吱呀”一聲響,就見老先生走出來,說著:“今天天氣真好”,徑直坐在我的對面,滿目慈祥。
我大驚。老先生身著素服,滿面紅光,精神抖擻,不失長者風(fēng)范。他看出我的驚詫,平和地說,往日里也難得有人在這里駐足,我也有些寂寥,不如我們聊一會兒。又說,我們那會兒,雖然和你們現(xiàn)在不一樣,但你們也常說,歷史是現(xiàn)實的鏡子,我想我們沒有代溝,是能夠聊到一起的。
我平靜了一下心情。也是,歷史是現(xiàn)實的長者,老先生也是我的長者,既然遇見,不聊一會兒,也許會辜負此刻的暖意和幽靜。于是我先來了一段開場白。
我說,我看了很多古人的陵墓,依你的地位,這樣的墓葬實在是簡陋了一些。但是,自古山川風(fēng)物,都是因人而靈動,因文而美妙。古人對先生那句“忠雅開王業(yè),艱難繼老臣”的評價,真是千古佳傳,勝過了八面立體的寢墓呢。
蔣恭侯笑了。他說,住在哪里不是住?我生前住過軍帳,住過宮殿,但也住過樹林,住過山洞。人就那么大個子,能夠安身就行了。至于后人的評價,就留給后人罷。只是,他們說的話,你聽著就是了。面臨社稷,置身君臣之間,義字當(dāng)頭,忠字為先,這是理所當(dāng)然的。至于雅,既是為人之道,也是修養(yǎng)的首要任務(wù)。雅者,學(xué)識也,大氣哉,大丈夫更應(yīng)該這樣。至于繼承,乃是常理,先人留下的瑰寶,怎敢棄之于墻角?故我只做了該做之事,不足掛齒的。
至此,我便想起一件事。我說,聞先生初入四川之時,任職廣都長(今雙流中和鎮(zhèn)),因其志不展,整天沉迷,“眾事不理,時又沉醉”,劉備見之大怒,想把你殺了,后來經(jīng)過孔明苦勸,才逃過生死一劫?
聽到這里,蔣琬大笑道:那時年少輕狂,自以為是。不知成大事只有修生養(yǎng)性,拋卻生澀,積攢才干,方可成大器。遇事浮躁,抑或知難而退,這是人生最大的忌諱。好在我遇到了諸葛先生,去表存里,諄諄教誨,救吾于倒懸。人生能夠遇見這樣的賢淑,真是三生有幸了。
先生的爽朗也感染了我。我又說,后來你時任撫軍將軍,主政四川,諸葛亮率軍北伐,你為其輸送兵員糧草,真是功不可沒。恭侯大人指著遠處說,你看,梅花都開了。收回目光,他說:古人都說,兵馬未動,糧草先行。金戈鐵馬,馳騁疆場,是戰(zhàn)爭的壯舉,但后方保障,搖旗吶喊,也一樣是戰(zhàn)場。江山社稷,大局為重,戰(zhàn)爭猶如下棋,各盡所能,全盤皆動方可取勝。再者,在位于朝,理當(dāng)精心圖謀,恪盡職守,這一定是不能馬虎的。
我又想起先生的一段軼事。我說,先生曾有部屬二楊,孤高傲慢,禮廉甚寡,造謠誹謗,詆毀你的名聲。而先生力排眾議,仍然重用,后來其犯事入獄,你也沒有落井下石,足見先生禮賢下士,胸襟寬闊呢。
蔣老先生淡淡地說:為政者,不能計較私己得失。山積微塵,方有萬仞,海納百川,才可浩淼。當(dāng)官的威信是靠明察善斷,循法治國得來的。不喜阿順,不聽讒毀,就會眾望歸一。群臣悅服,樂于效命,才有振興可待。我曾經(jīng)說過:“人心不同,各如其面;面從后言,之所誡也。戲欲贊吾是耶,則非其本心,欲反吾言,則顯吾之非,是以默然,是戲之快也。”也就是說,看人要看本質(zhì),人的心就像他們的面孔一樣,都有所不同,當(dāng)面一套背后一套,從來都要戒備。當(dāng)著你的面說好話的人,不一定就是說的心里話,而能夠直面批評你的人,才是真心,所以我能接受,也很高興。
我被先生的胸襟折服,由衷地贊嘆說:再后來,新喪主帥,朝野惶懼,先生雖初總朝政,但是鎮(zhèn)定自若,“既無戚容,又無喜色,神守舉止,有如平日”,因此民心安定,渡過了難關(guān)。
蔣恭侯說:困苦既然來了,長吁短嘆也改變不了,危難既然出,惶惑恐懼也不能度過。所謂上蒼,其實只是慰藉,只有迎難而上,不懼艱險,才有崛起之日,重生之機。吾輩既是為政朝野,理當(dāng)引領(lǐng)士氣,同舟共濟。
我又說:諸葛亮死后,先生受封大將軍,輔佐劉禪,主持朝政,統(tǒng)兵御魏,采取閉關(guān)息民政策,國力大增,真乃善計。
蔣恭侯回答說:俊杰需識時務(wù)。戰(zhàn)爭不是兒戲,不能逞一時之強。只有修養(yǎng)生息,通達國富民強,才有鏗鏘言語之權(quán)利。如你們現(xiàn)在的時局,俄烏戰(zhàn)亂,周邊躁動,在這樣的時候,只有韜光養(yǎng)晦,凝聚力量,才有來日長久的安定。此為百年大計,乃高瞻遠之大謀略。善哉善哉!
天色向晚,我也該回去了。我說,多謝先生教誨。蔣恭侯說:不客氣的。
我走在回去的路上,偶爾回望,蔣琬墓透出了一線光亮,那是千年前的油燈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