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李勇鴻(成都)
多少年過去了,我還記得那個夏天的夜晚,月光很明很亮,照亮了村子通往鎮(zhèn)上的山路,也照亮了父親。那夜,一路上,我每次抬起頭,月光都在父親肩膀上跳動著,閃著銀色的光亮,我不停喊著:“爸,歇歇吧”。父親卻頭也不回地繼續(xù)拉著架子車說:“不累,翻過這個山梁就到家了,趁著月亮沒有下山,快走吧。”
那一年,我高中畢業(yè)在縣城有了一份工作,父親卻退休當了農(nóng)民,和母親一起耕種著家里的十幾畝地。那時候,全村人幾乎都住在窯洞里,持續(xù)幾十天的連陰雨,許多人家的窯洞開始倒塌。過完春節(jié),政府號召村民搬出窯洞,建磚瓦房,我們家也劃了一塊新宅基。周末回老家,我同父母一起去那塊地里看過,父親蹲在那塊地邊,籌劃著哪里建主房,哪里建門樓。一家人都期盼著十幾畝小麥當年有個好收成,賣了錢籌備蓋房子的材料。誰知,本來長勢很好的麥子就在即將喜獲收割時遭遇了一連七天的陰雨,金黃金黃的麥穗在雨中發(fā)霉變色,麥粒也長出了麥芽,全家人的希望一下子成了泡影。
那些日子,父親經(jīng)常坐在窯洞門前抽著煙,呆呆地望著天空。窯背上有一條路,路邊豎著一根電線桿,我家里的電線就是從那根桿子上接的。進村出村的人經(jīng)常站在電桿下和父母打招呼。一天,一位大伯從外村榨菜油回來,說鄰村那家開油坊的生意特別好,多虧去得早,排了半天隊才輪上,不然就要等到天黑了。父親突然站起來了,看著那空中電線笑了。
那些天,父親每天晚上看電視就只看廣告,終于看到了一則小型榨油機的廣告,他把廠址和電話抄寫好,托人帶給我。還專門到村上的小賣部打電話給我,讓我一定去城里看看。一個周末,我搭朋友的卡車專門去了一趟西安,以800元的價格買回了一臺小型榨油機。此時,父親也托熟人在鎮(zhèn)上聯(lián)系了一家專門出售舊電機的門市,提前去了那里付了款,說好將一臺10千瓦的舊電機用300元買回。
就是那個夏天的夜晚,父親和我要用架子車去拉回電機,因為那天修電機的人白天外出,說好晚上才回去。我們從家里走時天已黃昏,父親仔細檢查了架子車的車胎、車箱板上鋪墊的麥草墊和用來捆綁電機的繩子。等確認一切無誤時,他對我說:“走吧”。我拉著車子出了家門,這時,他又回頭去了家里,等父親再出家門時,我看見他手里拿著一個手電筒。
家離鎮(zhèn)上要走二十多里路,雖然是寬敞的公路,但要走一段土路才能上柏油路面,下坡又上坡翻一個大溝上塬,才能到達。去時,由于是空車,走得很輕松,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鎮(zhèn)上那個電機門店,店主人認真地給我們調(diào)試好,又幫我們裝上車,父親用一根很長的尼龍繩將電機五花大綁捆在車上,然后用手搖搖,確認很結(jié)實后,給那人又遞上一根煙,才招呼我回家。
平路和下坡的路上都是我拉著車,父親在后邊跟著。可到了溝底的水壩上,父親讓我停下歇會,我抬起頭看到圓圓的月亮從山尖正在升起,父親說,剛好,今晚有月亮,就不用手電筒照路了。說完,他走到我跟前又說,要上坡了,我拉車,你到后面推著吧。說著父親就將自己的外套一脫,搭在架子車的轅桿上,自己拉著車子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。我一路小跑追上車子,奮力地推著。夜晚的公路上非常寂靜,月亮已從山尖升到了半天中,明亮如水的光亮照在山路上,地上的一顆小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一轉(zhuǎn)彎,前面要爬一個陡坡,父親的身體彎曲著,那條搭在肩膀上的帶子在他的身體上陷入很深,月光在父親肩上跳躍著,閃動著,肩膀上的汗水和那古銅色的肌膚,在月光下更顯得有力而偉岸。終于上了坡,村子里的人們已經(jīng)睡去,夜色中,只有我們家那孔窯洞還亮著燈火,那一定是母親還在等待著我們父子歸來。
在隨后的日子里,每到周末回家,遠遠的,我都會看到我家門前有來往榨油的鄉(xiāng)親們。走進家院,那臺榨油機的“突突”聲從早到晚響個不停,父親總是低著頭在又悶又熱的屋里操作著那臺小機器,他的肩膀和背上總有汗水,可他那布滿滄桑的臉上卻寫著幸福的微笑。過了兩年,那臺榨油機完成了使命,被父親賣了廢鐵,而我們家也終于建起了三間瓦房和一個小院。父親在院子里建起了小花園、雞舍和小狗窩,后院還弄了一塊菜地,一年四季精心呵護著小院的新家,我們兄弟姐妹每次回家都會感到溫暖可親,每次離家總是依依不舍。
幾年前,父親患重病去世,我們只能帶著母親離開老家。從此,看守老家的,便只剩一把生銹的銅鎖。今年端午節(jié)回老家,當我推開小院的門時,昔日的記憶像潮水般涌上心頭,父親生前音容笑貌、每個細節(jié)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夜里,我躺在父親曾經(jīng)睡的土炕上,忽然,窗外的月光照進來,就像多年前我和父親走在山路上的月光,一樣明,一樣亮。
編輯:譚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