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繼東(綿陽)
唐大姐,今年83歲,滿頭白發(fā),逢人先笑,是個很和藹的老人。我首見如此矍鑠健康的老人。那健康,自身體與精神內(nèi)煥發(fā),不禁讓人想到晨光、流水、惠風,想到南山之巔的巍巍勁松。特別是一雙干凈明澈的眼,炯炯有神,望之叫人心生快慰安詳。仿如山間明月,石上清泉。似乎那垂垂暮老的軀殼中,寄住的是個活力無限的花季少年,佇立在心靈之窗前張望世界。
唐大姐健談,敘起舊來滔滔不絕,尤愛重溫她多災多難的早年。娓娓道來,恍若昨日重現(xiàn)。
唐大姐小時候因逃難被父親帶進北川山區(qū),給本地人做了“女兒”,實際是給人當童工。收養(yǎng)唐大姐的“干爹”,是當?shù)氐囊粋€小地主,每晚派她去山腰上紅薯地的窩棚守野豬。那時的北川大山里,野豬、黃麂、豹子、黑熊,什么都有。各種野獸經(jīng)常在夜里瞎叫喚,唐大姐蜷縮在漆黑的窩棚里瑟瑟發(fā)抖,哪里敢出去,莫說野豬,就是從窩棚前一竄而過的野兔,都能讓唐大姐魂飛魄散。
白天,“干爹”逼著唐大姐順著迂曲陡峭的山道,趕著羊群到山上吃草。放羊得防著豹子。那畜生一旦盯上了羊群,就極有耐心地潛伏在野藤荊棘后面,等人稍有疏忽,必定將羊虜去一只。
若頭天夜里被野豬拱了地,白天丟了羊,“干爹”也不打唐大姐,日落前在院中數(shù)落完過失,不給吃飯,讓她到神龕前跪在倒覆的一口破鍋上。沒聽見招呼,不準起來。唐大姐跪在又冷又硬的鍋底上,用不了一會,鉆心的疼痛就順著膝蓋縫往里鉆。
跪了十來回鍋底,唐大姐的膽子算是被逼出來了,懷著“敵死我活”的決心,夜里總算敢掄起鋤頭,轟趕在地里亂竄的野豬。放羊也有了經(jīng)驗,凡是頭羊不停打噴嚏的地方,就要趕緊帶羊群離開,因為附近肯定藏著豹子。若是前晚受了罰,餓了就在山上摸幾個野果吃,困了就先將頭羊找個地方綁好,自己就在樹下扒拉出一個藏人的草窩,偷偷地打會盹,這樣羊群就不會亂跑。
唐大姐童年吃了不少苦,卻經(jīng)常說自己命好。1949年冬,綿陽、三臺相繼解放,老百姓當家做主的好日子終于來到。唐大姐的父親在北川大山深處聽聞外界傳來的喜訊,欣喜若狂。在唐大姐父親去領人那天,唐大姐的“干爹”裝作一副善人模樣,假惺惺地抹了幾滴眼淚,滿口“舍不得”,直夸唐大姐能干。
許多年后,唐大姐聽路經(jīng)三臺的北川故人講,北川解放后,“干爹”的土地和羊群都分給了當?shù)刎氜r(nóng)。
如今的唐大姐兒孫滿堂,大孫女正在讀研究生。苦難的日子早已遠去,可唐大姐講起那段久遠的苦難,清晰得仿佛是在談論昨天。她不期望講述苦難來博得他人同情,她的雙眼里曳動的流光,是勝利者、見證者才有的神采——她只是一遍遍地與人分享:雖然早年多災多難,她都挺了過來。
唐大姐的故事,也是一代人的縮影。他們歷盡劫波,卻在至暗中堅持,終于迎來黎明的曦光,從青春到老邁,始終在為民主、富強的祖國奮斗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