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誠龍(湖南)
但愿吾兒愚且魯,無災無難到公卿。蘇軾不是好爹爹,至少不曾身體力行,以身作則。要兒愚且魯,先自己要愚且魯嘛。自己要聰且慧,搞得自己多災多難,也到不了公卿,蘇軾“你這個害人”的,把老妻嚇得不輕。
宋朝據(jù)說不殺士大夫,烏臺詩案發(fā),太常博士皇甫遵前往湖州緝拿蘇軾,皇甫遵面目猙獰,旁邊還有兩個哼哈二將,“白衣青巾,顧盼猙獰”,恰是牛頭馬面,“徑入州廨,具靴袍,秉笏立庭下,二臺卒夾侍。”吏呼一何怒,蘇軾嚇得三魂掉二魂,婦啼一何苦,蘇嫂七魄嚇落六魄,可憐堂堂太守,此時此刻,不過是一只雞仔仔,“頃刻之間,拉一太守如驅(qū)犬雞。”
蘇軾沒見過這陣勢,朝廷派人來捉,是選了人的,不派溫和之吏,選的是皇甫遵,這家伙可是兇神惡煞,不把士大夫蘇軾殺死,也要把他嚇死。蘇軾文人一個,非英雄,英雄或視死如歸,文人卻是視生如死。我們都是常人,見了閻王殿派來的人,都會嚇得身打蜷蜷,腳打跑跑。“二臺卒夾侍”,反剪蘇軾之手,把蘇軾按成狼狽模樣,不嚇死,便羞死。其時也,蘇軾還真不想活了,“過揚子江,便欲自投江中。”欲活,活不成,欲死,死不成,“而吏卒監(jiān)守,不果。”
蘇軾老妻王閏之,嚇個半死,也就可以理解。蘇軾一個大男人,都嚇成這樣,老妻一個女人家,被嚇成那樣,又有甚不可解的?待官吏捉了老公去,蘇嫂轉(zhuǎn)回家,“是好著書,書成何所得?而怖我如此。悉取燒之。”蘇嫂把蘇軾那些勞什子文章,都尋出來,一把火給燒了。蘇嫂舉火,把蘇軾那些著作,燒了個七七八八,太讓人遺憾了。若說千古文人,誰能比得蘇軾呢?卻是被燒了,若都保存下來,那是千年后文化之大福氣。秦始皇燒了千個文人之作,有甚要緊?王閏之燒了一個文人之著,比燒了千個文人之文章,更讓人痛惜;燒千個文人作品,燒的是爛文章,燒一個文人之著作,那是燒千古杰作哪。
蘇軾不怪老妻,事后也有遺憾。蘇軾不怪老妻,他對王閏之,是心存慚愧的,作甚勞什子文章,把老妻孩子嚇成那樣,“眼中犀角真吾子,身后牛衣愧老妻。”夫妻情深,在文章與妻兒之間,蘇軾更看重的是妻兒的生命安危,更看重的是家庭之生活動靜。歲月靜好,比什么都好;妻兒安好,比什么都好。
蘇軾真是好丈夫,蘇嫂也是好妻子。蘇軾發(fā)妻王弗韶華不永,十六歲嫁蘇軾,二十七過世;蘇軾夫妻情深,曾為王弗寫過一首千古絕調(diào),“十年生死兩茫茫”;王弗過逝,堂妹王閏之嫁蘇軾,夫妻生活也是琴瑟和鳴,情意繾綣。蘇嫂是很善解人意的。蘇軾酒量不咋的,卻也時不時愛喝點小酒,有回,蘇軾與朋友乘月欲游赤壁,天上有月,舟中無酒,無酒如何對得起天上月?蘇軾“歸而謀諸婦”,婦人解會,“我有斗酒,藏之久矣,以待子不時之需。”看,有妻如此,不復他求。
蘇軾被貶黃州,生活甚是困窘,尋得一處斜坡開墾,是謂東坡。東坡種菜,晨興理荒穢,帶妻荷鋤歸。夫妻兩人,一個挖土,一個撒種,一個挑水,一個澆園,一個在外打起赤膊擔糞,一個在內(nèi)擼起袖子紡棉,夫唱婦隨,同甘共苦,夫妻共同勞動,比單寫文章,幸福多了。蘇軾曾寫信給好友章惇,“勿謂仆謫居之后,一向便作村舍翁,老妻猶解接黑牡丹也。言次發(fā)公千里一笑。”所謂黑牡丹,是蘇軾家養(yǎng)了一頭黑水牛,這牛生了病,蘇軾不會治,妻子卻扯來青蒿,煮粥喂牛,把牛給治好了,“昨日一牛病幾死。牛醫(yī)不識其狀,而老妻識之,日:‘此牛發(fā)豆斑瘡也,法當以青蒿粥啖之’。用其言而效。”蘇軾甚是得意,便把這事告訴章惇,言語間,盡是顯擺夫妻生活過得愜意。
把老妻擺在文章之上,女人嫁給蘇軾,還真是嫁對了。王閏之燒了蘇軾之書,蘇軾并不氣惱,不曾操起柴火棒,不曾舉起洗衣杵,自覺文章得罪,害得妻兒吃驚受怕,“牛衣愧老妻”,蘇軾真是好丈夫啊。
蘇軾不怪罪妻子燒了其書,我們到底有所遺憾,若是蘇軾著作不曾燒毀十之七八,文學卷冊會厚重許多哪。
(作者系中國作協(xié)會員)
編輯:譚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