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劉才學(江油)
那是1949年的冬天,江油解放前半個月,我爺爺與我父親從鹽亭老家筍子山,逃難來到江油的雙河口。到這邊經(jīng)人介紹,入贅到當?shù)貏⒓?,當了上門女婿,也叫“抱兒子”。當?shù)氐囊?guī)矩,男到女家必須隨女方姓,父親原來姓鐘,就改成了劉姓。
父親姓劉,我們子女們也都跟著姓劉。不過,父親最得意的事,是他原來在老家學的文化,差點改變了他的人生路。雖然最后還是失敗了,可在實際上幫助了我們,讓兒女們學習文化,傳承了文化精神和文明。
當時,按照當?shù)氐囊?guī)矩,養(yǎng)的子女也得隨母姓,喊母親的親戚稱謂就得按兒子家的喊法。如母親的父親得喊爺爺,母親的母親得喊婆婆,母親的姐妹得喊孃孃,母親的哥哥弟弟得喊伯伯、二爸或幺爸。所以隔了10多年后才出生的我,自然也就姓劉。鹽亭的老家,再也沒有回去過,直到今天,因為老人去世,我們也不知道筍子山在鹽亭的哪個地方。雖然打聽過,也沒確切的消息。
母親的父母(我外祖父家)養(yǎng)了三個女兒,母親是老大,兩個妹妹都小。爺爺(應該喊外公)家有12畝田地,其中水田8畝,坡地4畝。在當?shù)厮悴簧细蝗?,也算不上窮人。當?shù)亟夥藕?,農(nóng)民翻身做主人。“土地改革”劃農(nóng)民的成份,我們劉家劃成了上中農(nóng)。比地主、富農(nóng)低,比貧農(nóng)、下中農(nóng)高,那幾畝田地也就自家耕種。爺爺年老體弱,父親就被看作了主要勞動力。
1950年春天,解放軍來到江油武都陽亭壩招兵,父親就跑去報名參軍,在填表時,負責招兵的解放軍干部見父親毛筆字寫得好,有文化,便同意了父親參軍。后來聽母親說,父親的父親是教過私塾的,父親小時候就在私塾里念書,長大了就在私塾里做助手。耳濡目染,自然而然也就有文化了。
后來我聽說,父親的部隊就在江油、平武、北川、青川等縣駐守訓練。父親加入部隊后,擔任了文化教員,教其他戰(zhàn)士識字掃盲學文化,當然也學習新社會的新知識。
然而,事情往往沒那么順利,爺爺家里沒有了主要勞動力,活路沒人干,田地收成差。只要部隊在江油附近駐扎訓練,爺爺就去找部隊,要求父親回家。爺爺去了好幾次,加之父親的父親,我鐘家爺爺于1950年冬天去世,部隊領(lǐng)導考慮到爺爺家缺人的實際困難,只好放人回家。1952年5月,父親復原,回到家種地。
父親得意的日子仿佛也就過完了,以后的日子,則是他的無奈。
其實父親之前沒做過重要的農(nóng)村活路,在鹽亭老家,就在私塾幫忙打雜,不過20來歲,逃跑到了江油投親靠友,不久當了劉家的上門女婿,再后來又當兵。這下回到農(nóng)村,要當農(nóng)民,什么活路都得去學著做,如耕田耙田、栽秧打谷等等,都很是吃力。沒幾年,父親身體就垮了,又得了哮喘病,家里窮,沒錢醫(yī)治,只得硬扛硬拖,這樣使病情更加嚴重,稍微重點的活路就喘不過氣來。后來,父親就沒法干全勞力的重體力活了,只得與婦女做活路,掙婦女一樣的低工分。
父親沒了勞力,也就沒了發(fā)言權(quán),一直受氣,加之他大多農(nóng)活不會做,手腳也慢,更被人看不起。遇到做“計件”的活路,沒人愿與父親聯(lián)手。
有一次割麥子,別的女勞力6分田已割完背完,父親4分田割到天已黑了很久才割完,再用背夾子往保管室背。女勞力一次能背130斤左右,父親只能背六七十斤,有一次把麥捆子背到背上剛起來還沒開步,腿一軟,一個倒栽沖,連人帶背夾子都翻滾在麥田溝里,掙扎了半個多小時才爬起來。等把4分田的麥子背完,已經(jīng)夜深人靜。
時光流轉(zhuǎn),我們家的后輩漸漸長大。我雖然沒有考上大學,但我當了兵。在我當兵第5年時,回鄉(xiāng)探親,雖然當時農(nóng)村已經(jīng)實行包產(chǎn)到戶,糧食是夠吃了,但我家仍然很窮。父親又矮又瘦又小,臉色蠟黃,佝僂著,穿得又舊又爛,補丁重補丁的單薄衣裳,我心酸難過極了,淚水奪眶而出。
我立即挑了一擔水,用大鍋燒熱,把父親身上的爛衣裳全部脫了甩了。給父親從上到下洗得干干凈凈,從里到外,全部換上我?guī)Щ貋淼男乱路?。那天,父親很是開心,露出了燦爛的笑容。
那時當兵,戰(zhàn)士只有7天假,假期很快滿了,我也就回了部隊。而我的父親,也于第二年去世了。
如今轉(zhuǎn)眼又是40年過去了,現(xiàn)在國家政策向好,經(jīng)濟繁榮,物資豐富,各方面條件都好,可是我的父親卻沒能過上這種好日子。父親的得意也就那么一兩年,父親吃過的苦卻有那么多。